2005年4月27日 星期三

尋找阿樺的踪跡

尋找阿樺的踪跡 ( 4/27/05)

曾心儀

從 「五一九」那天阿樺在總統府前蛇籠鐵絲網上自焚而死,阿樺的死,一直充塞在我的腦?堙B心?堙C我在「五一九」以前,曾得到一些訊息,只是不知道是他,也 根本無法想像是用這種方式。他是第一個為台獨信念在總統府前自焚的殉道者。不管有各種人、用各種不同理由不贊成自焚,更以無比痛苦的心情無法接受他這種經 過設計的殉道方式;然而,事實上,也確實做了一件最高層次的抗議,死在最具統治者權威象徵的總統府前面─ ─這是人們無法逃避、必須面對的事實。

而我,當他引火自焚時,我在事件的現場。作為一個文學工作者及反對運動基層工作者,我必須嚴肅地面對這件事。,尤其是訊息?堙A還有抗爭運動的兄弟也要做出類似阿樺的事,我的心思、我的感情,已經全被阿樺和他的兄弟所佔據。

我 能做什麼?我應該如何處理這件事?我時時思考著。,在我心中,這是多麼矛盾、衝突的事!他們要做另一種形式的抗爭戰士,在同志、兄弟的情愛掙扎之際,在彼 此間劃下看不見的界線,提早透露出分離的訊息──這就是所謂殉道者割捨一切的意思嗎?我確不能做同等的、冷酷的劃下界線,用割捨的方式把這些事推到我的生 活圈之外。我不會壓滅這樣的情愛,就順著自然,做我想做的、最應該做的事。

一個人搭火車。,從台北到高雄,路上有好幾個鐘頭,可以放任自己的情緒、思考、感情掉在這段期間以來,抗爭陣營?媬E發、顯現出來特別的患難情誼。想著潘越雲的歌「天天天藍」旋律優雅,歌詞恰好道出我內心的 觸動:

天天天藍,叫我如何不想他,也難,

不知情的孩子,他還要問:

你的眼睛,為什麼出汗?

情是深,意是濃,離是苦,想是空。

六 月二十四日,我們一夥人從台北搭火車到高雄參加阿樺死後的第一個追思活動。公祭靈堂設在阿樺生前做草根運動「高雄縣農權會」門前,兩列大王椰樹的路中間。 雖然沒有大排場,沒有遺體供人們觀瞻遺容,儀式?堳o有異常吸引我的氣氛。抬頭看大王椰樹的樹頂端,它和藍天構成的畫面多麼美!「天天天藍,叫我不想他, 也難。….」 阿樺和他的兄弟都知道,我曾用哀傷的情唱著這歌。沒有遺體的公祭,我走到靈堂?堙A還是忍不住眼淚盈眶。許曹德、蔡有全台獨案聲援活動時,在聲援會會址- 時代雜誌社?堛嚆悛?樺,如今,阿樺最費心神聲援的蔡有全還在黑牢,阿樺和時代雜誌社的靈魂人物鄭南榕都自焚死了。類似阿樺這樣不定時、不知用什麼方式的 引爆,像時鐘的秒針「滴、滴、滴」的節奏,在身邊傳送無聲的訊息。

南 榕自焚那天,我想到瑞典籍導演英格瑪柏格曼的電影探索人與死神的競賽,阿樺死後,同樣的電影,又引起我不同的聯想。我多麼盼望,反對運動?埵釦韟h人,用 像英格瑪柏格曼那樣投入的心智,共同來探索阿樺和他的兄弟與死神相交的意義。把所有的探索,擺在阿樺的兄弟面前,祈求天主賜福,留他們在人間戰鬥。請他們 把徹底奉獻的勇氣,分散給相愛的人們共有。

那天的追思活動,讓我對阿樺的死有更多的感觸。回到台北,我從亂絮中找出線索,我決定到阿樺生前做草根運動的地方尋找他的跡。我已經感應到田園的呼喚。

側 過頭,看火車玻璃窗外的鄉土景色,黃金的稻田連綿,它像我誕生時的睡舖,它為我保留成長過程不覺中,失落的原真。很想告訴阿樺的兄弟,我不贊成自焚,草根 工作最需要熱血、真誠、徹底奉獻的人來做。「五一九」高境界階段過去後,我想繼續做基層工作,然而,類似阿樺的不定時引爆,卻另我分心、憂心。

來 到「高雄縣農權會」,門口兩列大王椰樹中間的路已恢復通暢。「五一九」那天晚上,我在總統府前阿樺自焚現場靜坐憑弔,看著蛇籠鐵絲網上舖著「新國家運動」 旗和「台灣農權總會高雄縣農權會」會旗,我開始非常喜歡農權總會的斗笠和鋤頭標誌。它是先現在所有會旗圖案中,我最喜歡的。我也喜歡「勞支會」、「台灣民 主運動政治受難基金會」的圖案;但都及不上農權總會。

「高 雄縣農權會」會址設在楊雅雲服務處。這?埵b府前路口,大王椰樹林的前方高懸著「高雄縣政府」字牌。回顧這些年的反對運動軌跡,這?堨磎|著悲歡苦樂。楊 雅雲競選高雄縣議員時,她還非常稚嫩,那時「黨外編聯會」的朋友們為她助選。黨工、基層工作者的同志在那次選舉中綻放光輝。我每次到這?堥荂A都會為從大 王椰樹路口延伸至縣政府這塊區域?堶捱媞堣H事,感慨不已。雖然為反對運動還不理想兒憂煩,當看到農權總會的會旗,心?奡N高興。辦公桌上,會旗旁邊擺著 番薯,一條條細長的嫩枝掙出番薯皮,模樣很可愛。服務處的工作人員各自忙著。?堶惟迠?\了許多雜物,沿牆壁立著一張南榕戴手銬、側臉微笑、有警察隨侍的 放大彩色相片。幾天前,阿樺追思活動的照片已經洗出來,沒有放大,就放在辦公桌玻璃墊下。想起一位友人聊天時說,南榕自焚那天在現場看到他燒成那個樣子, 真想揍他,罵他為什麼要那麼做。這位友人的話,真坦白,很生活化。從四月七日南榕自焚,到「五一九」阿樺自焚,這中間突然充塞了太多、太多變幻、及新的東 西,那需要大的時空來安置。但是,在阿樺做草根運動的地方,事情又顯得很簡單的樣子,景物依舊,活人和死者這般接近。

看 到戴振耀真高興。認識他十多年了,他那老實人、年輕農夫的模樣,十多年來沒有改變。以前,他多次邀我到高雄他家住一段時間,說我可以在這安心寫作,我都不 曾認真考慮過。每次匆匆來,匆匆走。這回為阿樺,首次有想住下來的念頭。從現在開始,我有充裕的時間和阿樺的朋友們一起追懷他。

阿樺託友人將他的遺體交由蘇水印先生處理。那天追思晚會上,初次見到蘇先生,他年輕文雅的神容,以及平實的演講,留給我深刻的印象。我請戴振耀帶我去蘇先生家,很希望他願意和我多談些有關阿樺的事。戴振耀開小貨車,小貨車後面貼著「NO KISS」(不要接吻,意指保持距離、以策安全。)這車勾起我對阿樺的回憶。去年年底,我受邀來高雄縣阿蓮鄉演講,戴振耀就是開這部車,我坐在他旁邊,阿樺則把他的摩托車抬放到後車廂,他再跳上去,一路任風吹,模樣很灑脫。

戴 振耀一邊開車,一邊與我談話。他說他這部車常常和別人的車擦撞。有一次,一位開「賓士」的和他擦撞,還要他賠錢,他賠了。他說,如果是他開「賓士」,他才 不會要對方賠錢。和戴振耀說話,總是很愉快,他總是老老實實說出他對很多事的感受。他對不合常理的事,摸不著頭腦的樣子,使他那老實人可愛的氣質流露無 遺。

談 到阿樺,戴振耀說他不輕易流淚,長這麼大只有三件事讓他痛哭。第一次是他因高雄事件坐牢,在獄中聽到林義雄家慘案而痛哭。我搶著說,第二次是南榕自焚。他 說,不是,是蔡有全因台獨案二度被控「叛亂」開庭又「收押」,他在法院門口聽到「收押」,忍不住痛哭。南榕自焚,他沒有哭,大概是一直認為南榕很堅強。第 三次痛哭,就是「五一九」那天在遊行隊伍中聽到阿樺自焚,當即痛哭。大家都知道,阿樺和他感情很深。阿樺台灣南北到處跑,最後在戴振耀工作的據點落腳。

我 問戴振耀,阿樺有沒有和他吵過架?他笑著說:「怎麼沒有!」我想起一位細心照顧阿樺的長老教會年輕信徒說,有一次他們三人乘車,由阿樺駕駛,中途阿樺和戴 振耀爭執,阿樺把車停下,要戴振耀下車「好好談」。阿樺說:「在反對運動?堙A沒有『報告班長』的事!」這個「報告班長」的事,在阿樺死後^了一則典型的故事。

談 著、談著,戴振耀他那老實農夫,對很多事摸不著頭腦的神情又流露出來。他,阿樺常常很多事度告訴他,他對待阿樺,希望他要做什麼事,都跟他講清楚。因為, 很多事,他必需擔起責任。可是,阿樺總是瞞著他去做一些事,他對阿樺很不了解。阿樺自焚後,大家才知道,他刻意要帶著三個人的照片走向死亡,這三個人是: 邱義仁、蔡有全、戴振耀。「五一九」當天早上,在士林廢河道南榕靈堂,阿樺最後一次向戴振耀要相片,因為他仍和幾天前一樣不說明用途,戴振耀就像平常的原 則:事情不講清楚,就不應允他。戴振耀對阿樺那時很傷心的神情,印象極深。下午,阿樺自焚,戴振耀才恍然大悟。

阿 樺生前,很少和朋友談到他的家庭狀況,連他本人的基本資料,戴振耀所知也有限。然而,阿樺死後,有關阿樺的事立刻全都落到戴振耀身上。他受到鉅大的震驚, 承受無比的痛苦,加上各方面的壓力,都由他一肩挑。最苦惱的是,他到現在還不知道阿樺自焚前的生活狀況,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麼?

看 著戴振耀邊開車、邊談話、苦思索的樣子,我想,阿樺大概還是固執、調皮到底,不通靈,不給他答案吧!夜間開車,走過田園,多麼優美!阿樺是否灑脫地坐在車 後廂上呢?戴振耀曾和阿樺談過,全台灣都走過後,會發現,高雄這?堿O最可愛的地方。阿樺南北到處跑,在戴振耀家住了相當長時間,那吸引他的人和鄉土依 舊,他年輕的生命已在火焚中消失。他的遺體,原來他家人拒領,後來領走了。阿樺生前的遺願,希望交由蘇水印先生處理,竟不能實現!阿樺的靈魂若有知,要歸 屬何方呢?

來 到燕巢鄉蘇水印先生的家,這一棟新建、雅致的平房。蘇氏夫婦親切的招待我們。從談話中,我才發現,這?堣]是阿樺住的很愉快的地方。,蘇先生說,阿樺沒有 和他吵過架。阿樺說什麼、要談什麼道理,蘇先生都讓他講,不跟他爭,只是聽。依朋友們的推測,阿樺請蘇先生處理他的遺體,可能是因為蘇先生是他的好友中, 經濟狀況稍好,他知道阿樺希望能安息在甲仙一處景色優美的地方。

蘇先生對阿樺去世已一個多月,他還不能處理阿樺託付的事,感到很難過。他希臘阿樺的家人以後能諒解,即使只交給他一點點骨灰也好,他將盡力達成阿樺的遺願。

阿 樺自焚後,過去與阿樺相處較親近的朋友,把阿樺長期來的蛛絲馬跡湊起來,普遍認為,阿樺在蔡有全被收押、二度入獄後,趨向主張採取強烈抗爭。隔著牢牆,他 寫信向蔡有全表達對他的欽慕,向他吐露心聲,談對環境的觀眾,談工作計畫,感謝蔡有全給他精神上的鼓勵。阿樺在許信良「接機事件」時慘遭情治人員毆打、蔡 有全出庭時被警察毆打,令他非常憤恨。在街頭運動,他常常不走在隊伍中,起先大家搞不清他市怎麼回事。慢慢朋友發現他脫隊回來後,不是衣服破了,就是身體 到處受傷。去年「五二○」他把立法院的招牌拆下來砸,這件事,在他自焚後,人們才敢公開談。

雖 然,阿樺在街頭抗爭上表現的很激憤,但是他平常到各地農村與農民相處時,卻非常溫和,很有耐心。他和農友們建立了寶貴的友誼,那是未曾接觸農運基層工作者 所無法想像的。在高雄縣這一帶,他的足跡遍及鳳山、大樹、橋頭、燕巢、阿蓮、甲仙、六龜。另外,他也跑過台南、嘉義、屏東。他在短短時間內,結交了許多農 友,他的組合能力令人刮目相看!

我 從為阿樺辦追思活動的友人處,開始探尋到阿樺生前做草根工作的踪跡。聽說,大部份農民還不了解「草根運動」這名詞,他們談話、討論,最常講的是「抗議」。 阿樺三十二歲的年輕生命,他最後的四年全部奉獻給反對運動;發宣傳單、開宣傳車、示威遊行,做許多抗爭活動中細瑣、勞苦的事。他生命中最後的一年,與農民 相處得非常融洽、愉快。他喜歡農民,喜歡農民耕作的土地,喜歡美麗的山川田野。他不太強健的身體,有時生病了,沒錢醫病,農友配藥給他,使他病況好轉。他 有時沒錢吃飯,連著餓好幾頓,農友請他吃飯,他總是客氣的婉拒。他很熱心、勤奮地幫助農民抗爭,爭取權益,幫助農友做苦力。他從白天工作到晚上,常常深夜 時獨自開車,從山這邊的鄉村,途經崎嶇山路,到山那邊的鄉村。他自己很窮,卻把全副心神投注到普遍窮困的農民身上。原來沒有抗爭經驗的農民,剛看到他時, 以為他是壞人,一定有什麼目的、有什麼企圖。他說,他是為著理想而做,希望幫助可憐的解決痛苦,使農民出頭天。他認真工作的態度,使農民感動。他自焚身 亡,農友們嘆息:少了一個人才,要再找一個像他那樣認真為農民做事的人,恐怕再也找不出來。

除 了農運,阿樺也涉足環保、原住民運動和工運。反核、拉吳鳳銅像、苗客抗爭、高客抗爭,都有他的身影。四月七日鄭南榕自焚,他非常激動。四月間,高雄縣境的 農民不易再看到他,人們只知道,他很傷痛,到台北去了。沒有人想到,他從此切斷了草根工作。四月底,有幾位農友接到他的電話,他向他們致謝,謝謝他們過去 對他的照顧,他也出現幾位農友家。電話致謝和登門致謝,都令對方感到怪異。有訊息傳到南部鄉間,他要採取激烈的抗議。但是,誰會想到,是什麼時間?用什麼 方式?在那?堙H

「五 一九」那天,阿樺從點火引燃身上預藏的汽油,到趴在蛇籠鐵絲網上,熊熊大火中結束生命;據現場人士估計,只有短短數分鐘。但是,在南台灣與他一起做草根工 作的伙伴,卻重視他當天早上從靈堂出發,遊行走全程,到下午行抵總統府前長達八個小時,生死的衝突與掙扎。再設想,當他最初萌生自焚的念頭,到他確定要 做,這中間,他內心又經過怎樣的波濤起伏!

草根工作伙伴,從他死後,腦中、眼前,浮現的儘是他在田園、果園、山林、溪邊、幹部訓練營、座談會、夜談……的身影。伙伴的筆很重,阿樺生前、死後的事很難寫。於是,他死後,這一個多月來,對這件重大的事,僅有微薄的文字;所呈現的,就像他自焚後的遺體-沒有容顏。

尋找他的踪跡,還原他的面貌,讓他殉道的精神受眾人瞻仰,不被抹滅。這些事都要開始做!

1989.07.04

資料來源:台灣時報1989.07.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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